新黄河记者：孟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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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有在清明节，张大勇和他的公益网站才能不被忌讳地提及。中国人骨子里信奉的“落叶归根”，在他的网站里得到了深刻的诠释。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是网站的名字；4620条无名尸信息，是网站的核心内容；244条寻亲留言，是暗藏在网站背后的故事。

这个创建于2012年的网站，是寻亲网站中的“另类”。它的存在，并非为了寻找人们失联或失踪的亲人。相反，它是为了帮助那些在他乡陨落的生命，找到自己回家的“路”。网站创建者张大勇患有严重的强直性脊柱炎和类风湿性关节炎病，至今已经与床相伴31年。在无数个日夜里，他艰难地通过靠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环活动，将无名尸的信息录入网站。

4620余条无名尸信息
是他们来过人世间的证明

“为无名者寻亲，让生者慰藉，让逝者安息，让阴阳相隔、两个世界的亲人都满意。”打开张大勇建立的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扑面而来的悲伤将人笼罩。

“无名尸，男，约45岁，死于交通事故，发现于2012年10月13日，发现地点是无锡市崇安区野花园219号对面的景观河内”“无名尸，女，年龄为15-25岁，身高约155cm，死因不明，发现时间2013年3月14日，发现地点是昆明市宜良县匡远镇南盘江乡鸭湖河段，为高度腐败女性尸体”……

4620余条无名尸信息，姓名不详，死因不详。有的尸体高度腐烂，更有甚者只剩一具可怜的白骨。那堪堪几条信息挂在上面，看起来少得可怜，却是他们来过人世间的证明，又是他们亲人找到他们的唯一凭证。

没有人知晓他们叫什么，从哪里来。大多无名尸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异乡漂泊突遇天灾人祸。在医院去世或者交通事故去世的人，尚能留下一些详细可靠的信息，还有一些逝者，被遗忘在城市的角落，或废弃的桥下，或冰冷的河里，还有树林、水坝、滩涂……他们被发现时面容大多已无法辨认，只能通过身高、衣着等外在信息供寻人者辨识。

“请逝者亲属或知情人五日内速来处理认领，逾期将按无主遗体规定处理。”这是一条于2013年发现的无名尸消息详情里的补充说明，现在是2022年4月2日，这条信息依旧挂在网站上。十年了，他们还在等。

卧床31年的残疾人
成立无名逝者数据库

单是浏览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已需要极大的勇气。它的创建者张大勇，更是一个“勇者”。

1964年，张大勇在河南洛阳出生。小学时，他就发觉自己的腿窝时常疼痛，到了初二，正常骑自行车对他而言已成了奢望。“但我还是会推着车上学，其实自行车就是我的拐棍。”此后的数年中，张大勇的强直性脊柱炎和类风湿性关节炎病愈发严重。因庸医误治，他自1991年起，就过上了与床相伴的日子，仅有手部和头部可以活动。这一躺，就是31年。

在张大勇成立的网站中，能看到此前媒体报道时拍摄的照片。照片中，张大勇的床边摆放着大量生活用品，用他的话说，这些东西都是他“小环境”里的一部分，在这个环境中他可以自理。张大勇日常躺在一张类似医院病房的“住院床位”上，躺下时可以伸手够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环。每当他想要翻身或是起床，都需要铆足力气抓住吊环，撑着拐杖来完成动作。

为能更便利地给网站录入无名尸信息，他将电脑放到了床的一侧，这样翻身就能敲打键盘进行操作。当有人到访时，张大勇又会吃力地翻到另一侧，周而复始。如今，他已经可以凭借“小环境”里的拉环、拐棍等物品站立起来。

31年的卧床生活，张大勇似乎已习惯。尽管他无法出门感受外面的世界，但内心却是富足的。

时间回溯到张大勇刚因疾病肄业那年。在看电视节目时，他被引进的吉尼斯世界纪录集锦节目深深吸引，心中隐约萌生了创建中国纪录大全的想法。

卧床期间，张大勇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和报纸。报纸上大篇幅的寻人启事和寻亲文章让他印象深刻。张大勇往往会将那些版面剪下来，谨慎地存放在一边。“1994年5月，我开始思考一些关于中国寻人的事儿。那会儿关于寻人的报道资料，我已经收藏了一尺多厚了。”张大勇说，1998年他在报纸上看到，第一个“全美国寻亲网站”正式成立。“那时我就想，咱们中国什么时候能有寻亲网站呢？”

2001年前后，计算机走进人们的生活，张大勇委托熟悉计算机的弟弟，在网吧帮他成立了寻亲网站，并将此前收集的寻亲资料逐条录入。就这样，有着“寻亲人”“寻朋友”“寻战友”等10个栏目的寻亲网站正式成立。

用“笨办法”收集信息
他给图片上了“双层保障”

网站成立后的十个年头里，张大勇看遍了悲欢离合：离家的孩子回到了父母怀里，多年不见的师生重逢相遇……在他印象里，有近500个家庭因为寻亲网站得以团聚。逐渐的，寻亲网站也愈发多了起来。“到2010年，已经有二三百家寻亲网站，行业基本已经形成了。这肯定是非常好的，但因为经济等原因，我的优势不存在了，所以后来萌生了想法，专门建立一个网站，帮助逝去的无名者寻亲。”

提起自己的心路历程，张大勇常会想起1997年2月发生的事，那也是推动他成立无名逝者数据库的重要原因。“当时我家附近的桥下，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一直没能找到是谁。后来我从电台听到了寻人启事，死者穿的红毛衣和发型都吻合。”彼时，张大勇的弟弟将这条信息传达给了寻人者，经过一番确认，那具女尸的确是寻人者的妻子。

2011年10月，张大勇开始了“卧行中国”公益行动，在社会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前往各省收集无名尸信息。2012年8月15日，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正式成立。

无名尸，是一个敏感又复杂的话题，也是鲜少有人关注的群体。

“涉及他们的单位，往往是刑侦部门、交通管理部门或救助站。经鉴别后自然死亡的无名尸，多会被送到殡仪馆和火葬场，但尸体不能随便火化，放在停尸间保存也是一笔大开销。”张大勇说，他了解到的情况里，时间最久的无名尸在殡仪馆放了40多年。

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成立至今已有10年时间，张大勇获取信息的途径，依旧采用最原始的“笨办法”。“每个地方的公安局、民政局都有网站。出现无名尸时，他们会在网站、微博发布信息。事实上，本地的无名尸很容易就能找到。真正难找的是流浪者、外来务工人员等。”

收集到无名尸的信息后，张大勇会一条条地录入。考虑到有人对逝者图片感到恐惧，张大勇特地给图片上了“双层保障”。进入页面后，用户只有点击两次才能看到逝者图片。

绝不利用逝者谋利
只希望他们“落叶归根”

在网络平台，有人给网站打上了“灵异”的标签，这让张大勇印象深刻。“我能理解他，留言者很可能没经历过这样的切肤之痛。”张大勇说，他在网站后台能看到IP记录。“翻看1、2页的，或是好奇或是误入，但翻看30几页的，一定是抱着寻人的心态。”

如今，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每日都会迎来不少网友。不知在哪个屏幕前，便有寻人者颤抖着双手，内心矛盾地盼望着能找到信息，却又希望网站里没有相符的信息....

张大勇的网站内，还设有留言板。上面的244条留言，记录着焦灼的思念。“你会发现，来这里留言的人都不是寻找小孩。他们找得最多的，是走丢的老人。”张大勇说。

在受访时，张大勇的声音明显沙哑。“这两天有点累，我现在和母亲两人生活，母亲的状况已无法自理。”张大勇和母亲都是残疾人，目前他们是彼此的监护人，靠每月加起来1000多元的低保和残疾人补助生活，即便如此，张大勇也拒绝在网站投放广告。

“现在留言板的留言都是精选后的，滤去了很多不良信息，直接放开的话，就有殡葬商来打广告。之前服务商也劝过我，可以搞暴利的‘殡葬’广告。我说不，我绝对不会赚死人的钱。”说到这里，张大勇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他深知会有人怀疑他利用逝者谋利，“我就要让他们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为便于投送资料，张大勇在网站上留下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邮箱、微信号和手机号。事实上，投递无名尸信息的人很少，但他曾收到逝者家属的来电。“家属希望把网站上的信息删掉，因为逝者已经入土为安了。”

在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留言本上，有这样一条暖心的留言：希望每个人都能被温柔对待，每个生命都有归处。在这个清明，哀思依旧在蔓延，张大勇也会继续更新信息。“我不图什么，只希望他们能‘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张大勇说。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实习生：贾雪莹  剪辑：韩明霞  校对：汤琪  编辑：赵晓昕  美编：孙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