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30日,河南洛阳身体残疾的张大勇录入了最新一条无名逝者信息,这是他当天在该网站上录入的第13条。张大勇的网站是全国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民办的无名逝者寻亲网站。
“让生者慰藉,让逝者安息。”是张大勇创办网站的初衷。
2012年8月15日上线至2021年1月30日,网站上现登记3426条无名尸信息,记录着来自全国各地寻找亲友的185条留言。点开这个网站的人,有的明确知道要找的对方已经意外离世,有的则抱着一丝希望,“贴下”寻人启事。
对于寻亲家庭而言,无名尸不会说话,寻亲工作比寻找活着的人更加困难。而作为一名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对网站创办者张大勇来说,从寻人到“寻尸”,帮人寻亲已成为他半生的工作和坚持。
弟弟走失半天的经历 让他想办一个寻亲网站
张大勇今年55岁了,和80岁的母亲一起住在河南省洛阳市九都东路街边华林新村一栋楼房五层的居所内。1980年的时候他上高二,因为关节炎引发的疾病被迫休学,几次入院却越治越重,不得已回到家里边治疗边恢复。40年的时间里,他被限制在这间四壁有些泛黄的小房间中央,一张和他一米八五的身高几乎一样长的单人铁床上,整个身体只有双臂可以自主活动,出门次数不到十次。
做无名逝者数据库之前,张大勇最开始做的是寻人网站,帮助那些老人孩子离家出走或是意外走失的家庭找回亲人。网站上线那天是2001年1月2日,张大勇记得很清楚,这在当时也是全国首个。那时“无名尸”还只是这个网站上的一个分栏。
寻人网站做成后,张大勇发现自己身边突然聚集起一大批寻亲家庭,现在再来看那时自己做的一切工作,张大勇的感受是“在这之前根本一点都不知道的一个历史的伤疤被揭开了 ”,好像个人与时代的命运在他的身上无意间交织在了一起。
弟弟张小勇曾经丢过。
小学的时候为了陪父亲去郑州看病,一家人曾一起去过郑州,张大勇不小心把弟弟弄丢了半天。他记得,当时为了找弟弟,“家里人个个都急得不得了”,母亲因为上火嘴上起了泡,声音也哑了。
幸好弟弟找到了。正是因为这段经历的存在,后来张大勇提出要办寻亲网站时,获得了全家的一致支持。
因病卧床之前,未来在张大勇眼中是一片光明的。他在洛阳的重点中学读书,还是班长,家里祖辈都是教师,看上去“一条腿都已经迈进大学校门了”,那时他的梦想是成为科研人员。疾病让他停下来重新思考自己要做什么。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还能行动,在报社做过一段时间的通讯员,经常去报社搜集资料。后来病情加重,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浑身痛得好像用锤子在捶打神经似的”。生理上的痛苦使得他甚至想放弃生命,搜集工作不得不中止。
自己没办法出门,为了治病,家里又难以承受买书订报这样的开支,母亲便通过收废品的方式从各个学校买那些已经读完的书和报纸,拿回家给他看。
这个过程中,张大勇发现,报纸上还刊登着很多寻人启事和寻人报道,“有的孩子甚至穿个背心、拖鞋就离家出走了”。
好奇之余,他把这些都剪下来,做成了三本寻人相册,又整理了半米厚的一摞资料。“我当时想的就是把这些报纸,还有相册,在学校作为第二课堂展出,教育学生千万不要离家出走。”通过弟弟的联系,张大勇取得了近十所小学和中学的同意。
1998年夏天,他看到了新华社的一篇报道,介绍全美失踪儿童中心建了美国第一个寻人网站,帮助失亲家庭寻找亲人。这个消息给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我当时想的是搞展览,没想到美国是建一个网站直接面向全国了,这个太好了,所以我那时候就想过了,我要建中国第一个寻人网站。”
从寻亲到“寻尸” 一直想为他人做点什么
想法有了,但离落地差的不是一点半点。90年代的中国,电脑还是绝对的稀罕玩意,一台286电脑卖到3万多,懂电脑技术的人也没有多少,想建一个网站更是难上加难。弟弟张小勇下岗再就业成为了机会。
“不如学电脑吧”,跟弟弟沟通之后,做网站的工作就由弟弟接手。因为家里没有钱买电脑或是教材,弟弟只能一边在书店蹭书学技术,咨询在高校开课的老师,另一边在网吧包夜实践。经过一年多的学习,2001年,张小勇在网吧中熬了几夜,做出了哥哥想要的寻人网站。
帮人寻亲后,张大勇发现,因为历史原因,南方一些曾经地区出现不少弃婴,现在那些弃婴已经四五十岁了,找到亲生父母是他们一直的愿望。
2002到2004年,张大勇连续三年组建了三个寻亲团到江浙沪寻亲,借助网站,他成功帮助300多人找到了家庭。这个经历向张大勇证明了,网络寻亲所能发挥的力量是很大的,也为他后来转型做无名逝者数据库提供了经验。
因为个人条件有限,随着寻人问题获得广泛关注,越来越多的团队、个人甚至官方组织开始介入,张大勇意识到自己继续再做这件事所能发挥的作用有限,开始将重心向“寻尸”转变。
张大勇家的窗外是一片河滩,1997年2月,河滩处发生了一起奸杀案,死者是一位女性,穿着红色带碎花的毛衣,没有人知道是谁。买菜回来时,母亲把这件事讲给了他听。
第二天,他躺在床上,听到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则寻人启事,从头发到衣服,描述的体貌特征与他昨天听母亲讲述的无名尸几乎一致。张大勇记下电话,叫当时还在做营业员的弟弟联系上了家属。再过一个礼拜去联系,家属跟他说已经跟警方确认无误。
这是张大勇第一次帮无名逝者找到家人的经历。“我感觉是我躺在屋里,可以传递一些消息给外面健康的人,甚至帮助警方。这件事对我的启发很大,决定了做这件事。”
张大勇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搜集到足够的信息。以广州市为例,每年公布的无名尸统计数据有一千多,这一数据在山东省青岛市为三百多,以此类推,张大勇估计全国每年应该有数以万计的无名尸,数量不算少。
按照他的计划,自己需要收集全国一半以上的无名尸信息,但是,和他预想的一样,正因为“无名尸”这一领域很偏、很冷门,相关的信息也少之又少,收集起来很困难。
创办了寻人网站后,洛阳市残联给他送来了一台电脑,张大勇一直用到现在。通过电子邮件、传真和电话的方式,他给全国各地接收和经手无名尸信息的,刑侦、公安、医院、救助站、殡仪馆发去近2000条信息请求,但是其中大多都石沉大海。
2011年,张大勇获得有关部门举办的“百万青年创业计划”金奖,获得了税前三万元的奖金。从广州开始,经过四十五天,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张大勇走过了三个省四个市,搜集到500多条信息。后来资金用完了,他回到洛阳,自费2000余元,建成“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
独自运营网站 获得社会关注
最初做这个网站时,张大勇也开设了捐款的栏目,收到过一笔30元的话费和一笔50元捐款。后来,担心做这个网站会被人指责自己“利用死人赚钱”,他就停止了接受别人的捐款想法,希望能够将这里做成一个纯公益平台。
在张大勇看来,公益化和平台化是这个网站的优点也是缺点。
在查询信息的栏目下,有关尸体的姓名、年龄、身高、图片、死亡时间、地点等21项相关信息都是从发布方处获取的,张大勇一字不差地将他们放在网站上,并留下信息发布方的电话。如果寻亲家属想要了解更多信息,只需直接联系对方就可以。
但是,这也让他失去了跟寻亲家庭深入联系的机会。找到后主动联系他感谢或是撤下信息的只有三十多个家庭,张大勇也不知道自己的网站究竟帮助了多少人。
在网站上,张大勇还设了一个招募志愿者的栏目,希望可以有更多人加入进来,参与这项活动。这些年间,他在后台也收到过一些有意向的志愿者信息,但是等到自己再回过去信息询问时,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为了方便信息录入,他在网页上增设了一个“发布信息”的栏目 ,警方、医院、民政及其他爱心人士都可以上传信息。只是无名尸领域实在过于冷清,信息缺口依旧难以填补。
幸运的是,随着关注度的提升,他也收到了一些切实的帮助。升级网页需要再花几千块,为了省钱,从创建以来,张大勇一直没有进行升级。上个月,来自北上广深的二十多位网络工程师联系上他,希望能够给他的网页进行免费设计和升级。1月下旬,经过改版的首页重新开放,对系统的升级也在进行当中。
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男友失踪21年她仍未放弃寻找
在“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上,张大勇按照发现和录入的时间顺序给每一条无名逝者的信息做了编码,最新的一条编码为202101300013,是1月30日录入的第13条。每周张大勇都会在各地的公安局、民政部网站上搜集新增的信息,整理好统一发上去。
其实,在全国,目前除了张大勇的民间数据库,如广州市殡葬服务中心的“无人认领尸体在线查询”、成都市公安局成华分局刑事科学技术室的“543无名逝者查询平台”等,由地方机构和部门自建的信息登记网站也在提供同样的服务。
在“全国无名逝者数据库”的网站上,张大勇还开了一个“政策法规”的栏目,将搜集到的各地政策集中在一起。他很欣赏广州市的政策,在没有联系到家属之前先把信息进行公示,没结果再火化,只要留下DNA能够进行比对,问题依旧能够得到解决。
“尊重逝者,逝者为大,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在张大勇看来,无名尸问题的解决折射出的是一个社会的人文关怀 ,以及背后一个家庭、一个人的情感需要。
日本NHK电视台曾经在2010年推出了一个名为《无缘社会》的纪录片,记下了那些“无社缘、无血缘、无地缘”的孤寡老人死后成为无名尸的现实问题。对这些孤独死去的人来说,死亡的那一刻已经是真正的消失。
尽管很少有家属联系他,最近,张大勇还是收到了一个在深圳打工的洛阳老乡发来的信息,对方希望能够找到自己已经失踪了21年的男朋友。这些年里,她早已结婚,当时的男友大概率也不在人世,但对她来说,找到男友才能给自己“这些年经历的痛苦和思念”画上一个句号。
实习生 蒋敏玉
文/北青-北京头条记者 董振杰
编辑/白龙